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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年前的疑案[新闻]

发布时间:2020-11-13 17:04:32 阅读: 来源:哑铃厂家

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已是三十多年之后,岁月的冲刷,时代的变迁,令于佳感到异常陌生。当年的荒草甸子变成鱼虾养殖场,旧年的景物已然面目全非,唯有围堤下边那片碧绿的苇草和一望无际浑黄的海水,还能依稀重现逝去的往事。他的眼前即再次浮现出胡小光的身影。

一次短暂奇特的邂逅,一个难以履行的承诺,几十年来不断啃噬着于佳的心。

1

夕阳的余晖照射在草地上,橘红色的霞光洒向四周。在这静寂而广袤的空间里,万物显现出美轮美奂的假象。即便是破旧不堪的三间校舍,经过阳光的豪华包装也变得金碧辉煌起来。

这是一所乡村小学,因它地处大队东头故取名为东校。该校生员不足四十人,由本大队两名初中回乡青年担当教员。

自上月调来新教师胡小光,校舍中央的办公室便一分为二隔成两半,前半间留着办公用,后半间则成了胡小光的宿舍。

此刻,学校已放学两个钟头。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偏僻角落里,上课时间不怎么守规矩,农忙时两位教师惦记着自留地,学生们也乐得早早回家挑猪草做家务。

形单影只的胡小光,百无聊赖地徘徊在荒原中间的羊肠小道上。从这儿看过去,被暮气笼罩的东校更显得岌岌可危。这幢简易校舍是1965年砌的,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年,倒像是不堪负重时病骡子颤颤抖抖总想往下趴。

最近一段时间以来,胡小光变得越来越不爱讲话,见到生人更显得腼腆、胆怯。该变化很大程度缘于他爷爷的自杀事件。

解放前,胡小光的爷爷曾不明不白去了趟C城,据说是与人合伙做了趟生意,没想到时过境迁这事竟惹出了大麻烦。

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,胡家对门的邻居正坐在司令部的椅子上苦思苦想。想他担当烧饼铺铺长期间所犯的路线错误。他必须交代清楚,这关系到他的认识问题和立场问题。

铺长坐在桌前绞尽脑汁地想啊想,想了整整一天,该想的没想出来,倒想起胡小光爷爷十五年前对他说过的一句悄悄话,内容正是胡的那次C城之行。于是,老赵在本该填写自己罪行的灰纸上,写下了C城字样。

审讯是在剧场化妆间里进行的。胡小光的爷爷年纪大了,他前言不搭后语的阐述使在座的人很不满意。

一个双眼暴突的人怒吼道:“谁能证明你去C城只是做了一趟生意?该不是搞特务活动吧!”

一句话卡住了老胡的脖子,没人证明他去C城只是做了一趟生意,他当年的那个生意伙伴已病死多年了。

为此,胡小光的爷爷伤透了脑筋,在反复交代仍说不清楚的情况下,干脆亲自去阴间找生意伙伴作证去了。

老胡自杀之后得到解脱,可害苦了他的儿孙们,自他死后,因他而起的麻烦接踵而来。

胡小光的爸爸挨了打,一个劲地抱怨爹没事找事,原本没人知道他去过C城,他偏要在人前张扬。这下倒好,不仅自己到死都说不清楚,还把儿孙们都搭了进去。

爷爷畏罪自杀后,胡小光理所当然受到株连,从中心小学调至偏僻的东校。

从那时起,寂寞和孤独就像爪子一样抓住胡小光不放。放完晚学,大片的空间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,想听句人话见个人影都很困难。

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,周围的世界变得神秘兮兮。阴森森的晚上,风把厚厚的蒿茅草刮得呼啦呼啦地响。草田里断断续续传来怪腔怪调的虫鸣声。特别是一种叫做“老鬼”的蛙类,在你不设防的时候钻出洞口“呜哇”一声大叫,吓得人头发根根竖起。

胡小光生性胆小,晚饭后照例早早钻进被窝,睡不着觉就思念远在外地的父母,想从前的老师和同学,想得最多的还是初恋女友裴立燕。可自打他调到东校教书,县中心小学那边就再无消息,裴立燕也像断线的风筝音讯全无。

2

接连几天胡小光魂不守舍,夜间常被噩梦惊醒,想起上周二发生的荒唐事,心里特别不是滋味。

那晚原本和平常没啥两样,吃完晚饭他便早早钻进被窝,在煤油灯下看了几页书就入睡了。

大约十一点多钟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胡小光。

谁深更半夜来这里敲门?莫不是坏人或作祟的动物吧?

一阵紧张令胡小光睡意全无,立即用被子蒙住头大气都不敢出。

过了好一会,憋闷得难受,就把头伸出被窝吸气。没想到敲门声仍未停息,咚咚响中还夹杂着女人呼喊他名字的叫声。

胡小光定下神来仔细一听,声音挺像裴立燕。

在这月黑风高之夜,她怎敢来此蛮荒之地?

哈哈!原以为她变了心,没想到她会亲自跑来看我。胡小光兴奋极了,掀掉被子蹦下床,边答应边跑去开门。

谁知进来的不是裴立燕,而是一位农村姑娘。突兀和意外使胡小光愣在原地。

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,转身进屋点亮煤油灯。借着光亮他认出女孩是胜利大队的,名叫牛日兰。其父在胜利小学做炊事员。胡小光刚调到东校时,曾去胜利小学听过课。那天因吃饭的人多,牛日兰去食堂帮忙,与胡小光有过一面之交。

此后的一个星期天,胡小光到镇上给裴立燕寄信。返校时胜利大队正好放电影,他顺便坐在空位置上看了个电影尾巴。记得那天独自坐在长凳上的人恰好就是牛日兰。

今晚好奇怪,她怎么独自跑到我这里来啦?一个姑娘家赶了二十多里夜路,摸到这荒凉陌生的地方,找个一不沾亲二不带故,甚至连话都没讲两句的男青年?

容不得胡小光多想,人家既然来了,总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吧!于是他一边让座倒茶,一边询问对方,深更半夜来此有何要紧事?

牛日兰未曾开口泪先流,声称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,诉说她的父亲硬要逼她嫁给三队刘木匠的大儿子,那人不但相貌丑陋还是个半傻。

按理说她的遭遇挺值得人同情,可如此举动却令胡小光不可思议,甚至有些莫名其妙。碰上这种事,你可以找大队、生产队,找妇女主任,或者找亲戚朋友帮忙,反正不管找谁,都比找我胡小光合乎情理。我一个大小伙子能帮你什么忙呀?是劝你爹别胡乱嫁女儿?还是阻拦刘木匠的大儿子娶你?他们一句话就把我问住了:你是谁呀?轮到你来管这桩闲事吗?

不过细想起来也觉得蹊跷,那老牛看上去挺精明,干吗要把好端端的女儿嫁给刘木匠那傻不拉叽的大儿子呢?

问了缘故,牛日兰也说不清楚,只管跪在地上求胡小光搭救她。

胡小光一边扶她起来,一边耐心解释,说自己不是不想救她,着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
劝解无果,胡小光决定先送牛日兰回家,然后再找人帮忙调解。

牛日兰死活不肯回去,声称只要让她在椅子上坐半夜就行。等明天一早她就去镇上找她表姨的儿子帮忙,他在公社当干部,只有他才能制服住她的父亲。

任凭胡小光如何劝说都无济于事,只好随她的便吧。

早春二月夜里还很冷,胡小光起床时没穿棉衣,这会儿冷得直打颤。他从床上匀出一条棉被递给牛日兰,即钻进自己的被窝继续睡觉。

煤油灯终于油尽灯灭。好容易才睡着的胡小光,突然被冰凉的东西激灵醒,伸手一摸吓得魂飞魄散。冰凉的东西有手电筒那么粗,滑溜溜软绵绵的……

不好!肯定是蒿草田里的蛇游到被窝里来了,胡小光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——

“别怕!是我。我冷得吃不消,到你被窝里暖和暖和。”

原来钻进被窝的不是蛇,而是脱光衣服的牛日兰。

胡小光赶紧推她离开,她却死活不肯动身。没办法只好自己离开,偏偏脖子被牛日兰的手臂勾住了。于是他使劲往外拉,刚拉开她又像吸铁石似的贴住他了。

牛日兰的身体迅速变暖,滑溜溜的肌肤爆发出强大的引力和磁场,使胡小光的头脑变得晕乎乎的。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掠过全身,他的身体即慢慢飘浮起来。大约挣扎了七八个回合,胡小光便自动放弃了。

牛日兰见对方败下阵来,趁机翻身上马扭转乾坤。在她的引领之下,两人气急败坏地翻滚在狭小的芦芭床上。

这一念之差的放纵,使胡小光进了无底的深渊。用后悔莫及这个词,远不能表达他日后揪心的懊恨。

3

早晨,太阳有气无力地从苇草丛中爬上来,远远看去宛若受了一夜折磨。

胡小光起床时头有点昏,眼泡也肿胀得厉害,而沮丧的心情要比头和眼泡更糟糕。想起昨晚的事他懊悔不迭,至于如何处理这个问题,他还没有思想准备。

幸好在这件事上他处于被动,因此无需对牛日兰负什么责。想想倒有些对不起自己,就这么随随便便作践了自己一回。想到裴立燕,心里更加不是滋味。

胡小光撑起眼皮环视房间一圈,发现牛日兰已不在屋内,身心顿时轻松了许多。

谢天谢地!她总算走了。

唉!我该给她些钱,去镇上买几个烧饼当早饭。动了恻隐之心的胡小光,伸着懒腰走到门外。

刚跨出门槛,就看见淘米回来的牛日兰。胡小光紧走几步,上前接过淘米箩,顺手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塞给牛日兰,劝她快去镇上找她表姨的儿子。

牛日兰愣了一下笑道:“你准是听错了!我连表姨都没有,哪来表姨的儿子。”

胡小光摸了摸稀里糊涂的脑袋说:“那你快去找大队妇女主任,她肯定愿意帮忙。”

牛日兰把钱退给胡小光,说她不想乱求人,先在这里躲几天,等她爸不再逼婚才回去。

这话让胡小光如坠五里雾中:“你躲在我这里算哪门子事?学校人多嘴杂,别人将怎样看待我俩的关系?”

牛日兰忸怩几下,羞羞答答地表示了嫁鸡随鸡从一而终的决心。

胡小光生气地喊道:“这绝对不可能,你不能留在这儿!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和你结婚!”

“为什么?莫非你嫌我没有文化?我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……”

“不是嫌不嫌弃的问题,我俩没有感情基础,怎能谈婚论嫁?”胡小光着急地说。

“感情可以培养嘛!反正我对你感情很深,再说咱俩昨晚不是很好嘛!”

胡小光一阵恶心,他没想到一个姑娘家脸皮这么厚,恼怒之极没好气地说:“我不仅对你没感情,还特别讨厌你!请你别再一厢情愿……”

“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,有道是好女不嫁二男,我必须从一而终跟你过一辈子。”

这话听起来有点像讹诈,胡小光急不可耐地喊道:“莫非你有备而来?我与你前世无仇今生无冤,你凭什么设局害我?”

牛日兰没有回答,抬起泪眼看着胡小光说:“帮帮我吧!求你帮帮我。”

胡小光愣了片刻,用协商的口吻说:“除了婚姻,我会尽全力帮你……”

牛日兰打断对方,急切地喊道:“除了这件事,我没啥要你帮忙!”

“那我再说一遍,这事绝无可能!”

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,直到学生陆续走进学校。胡小光怕影响不好,只好低三下四求牛日兰暂且离开,容他想想改日再给予答复。

第二天,胡小光正给学生上课,牛日兰的身影突然闪现在眼前。他慌忙把她拉到东山墙,好说歹说牛日兰才勉强同意先离开,声明三天后她带足换身衣服再来就不走了。

胡小光穿上这件湿衣裳,想脱又脱不掉别提多难受。回想起那晚的一时糊涂,恨不能抽自己嘴巴才好。

万般无奈,胡小光想了个应急措施,这边加大力度搞调动,那边请求同事挡一挡牛日兰的驾。

这招还真起了作用。三天后牛日兰刚跨进学校大门,就有学生报告了甲老师。

甲老师赶紧通知胡小光,并掩护他从窗口跳下,躲进屋后茂密的蒿草丛中。

牛日兰听说胡小光去外地进修了,失望得脸色发青,一个劲地追问去哪儿进修了?俩老师说了一长串地名,牛日兰一句都没听明白。

哼!这里边肯定有鬼,他这是故意躲我呢!牛日兰半信半疑地查看了胡小光的卧室,只管坐在办公室里干等着,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也未见胡小光人影,经不住两个教师再三催促,只好悻悻离去。

接连几天如法炮制,总算侥幸躲过眼前的麻烦。有几次牛日兰深夜来此敲门,胡小光用被子蒙住头,一点声息都不敢出。直到第二天两个同事来校上班,仔细查看了四周环境,确认没有险情他才敢起床。

4

胡小光躲躲闪闪、胆战心惊地挨了将近两个月,再过几天就是五一节了。

转眼到了周六,下午四点学校早早放了晚学。无处可去的胡小光懒洋洋地坐在办公桌前,暗自庆幸摆脱了牛日兰的纠缠。

没想到,他刚伸着懒腰站起身,事情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。风尘仆仆的牛日兰从天而降似的,活灵活现地站在他面前。

“哈!哈!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!你想躲我是不是?躲得了初一,躲不过十五!”牛日兰为这难得一次没扑空而兴高采烈。

胡小光浑身一颤,脸色顿时变得惨白。他努力镇定情绪之后,郑重声明自己不会再靠近她,更不可能和她结婚,务必请她自重一些。

牛日兰不理会对方的态度,只管摆出一副破釜沉舟非他不嫁的态势。

胡小光决定不予理睬,以不变应万变是唯一办法,她总不至于再来一次拉郎配吧?

牛日兰见胡小光死活不开口,即直着嗓门嚷道:“你想甩我办不到!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,你必须对我和孩子负责!”

这句话像一枚炸弹在胡小光头上爆炸,只觉耳边嗡地一响脑子就转不动了。他直愣愣地盯着牛日兰看了半天,只见她两片嘴唇上下翻动,却听不见她喋喋不休说些什么?

牛日兰见胡小光满脸疑惑就笑道:“你不相信是吧?这事千真万确。我告诉你,你就要当爸爸啦!不信你来摸摸!”边说边拉胡小光的手。

懊恼之极的胡小光突然清醒过来,他在这一刻里完全看透了女人的花招,那天晚上她来这儿,肯定是事先设计好的圈套。

受了莫大侮辱的胡小光,感觉浑身的血液涌向头顶,他刷地甩开牛日兰的手,抬腿向办公室门口走去。

牛日兰一把抓住胡小光的衣服,死缠着不肯撒手。胡小光恼怒极了,抬起胳膊猛地将对方一推,没看一眼便大步跨出门去。

胡小光气冲冲地来到屋后,一屁股坐在蒿草丛中。他要冷静地想一想,如何应付眼前这棘手的麻烦。

夜幕降临的时候,肚子饿得咕咕叫的胡小光从地上爬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向办公室走去。刚才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,总算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:先把牛日兰哄走,然后让家里拍份加急电报来,就说母亲病重盼他回家。暂且躲过两个月,差不多也就放暑假了。

回办公室时天几乎全黑了,整幢房子静悄悄的。胡小光以为牛日兰走了,低头一看,她居然还躺在地上。

这个女人真能耍赖!胡小光边嘟囔边走过去拉她,牛日兰只管赖在地上不起来。胡小光心想,这种人就这副德性,你越迁就她越人来疯,想睡地上索性让她睡个够。

胡小光抬起脚跨过牛日兰的身体,准备去里屋点亮煤油灯,到前边小厨房里热点饭吃。

他举着灯盏走出房间,朝躺在地上始终没发出半点声息的牛日兰看了一眼。这一看不要紧,胡小光被眼前的情景吓得魂飞魄散。在煤油灯光映照下,牛日兰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整个脸庞看上去有些歪斜,眼睛和嘴都夸张地大开着,一副狰狞而恐怖的神情特吓人。

胡小光蹲下身子,用颤抖的手试了试牛日兰的鼻息,啊呀!已然是气息全无。

她死了。这个信号刚刚反馈进大脑,大脑就开始迷糊起来。事后胡小光怎么都想不起来,大约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?八成是吓晕了。

等他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坐在紧挨着牛日兰身旁的地砖上。别在身下的那条腿有些发麻,脖子也僵硬得厉害。他记不清自己一动不动地坐了多久,那盏抓在手里的煤油灯何时放到桌上了?他更弄不明白,一个人的生命怎会如此不结实,个把小时前还专横跋扈的牛日兰,被他推了一把就死了,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轻易死了呢?

这可如何是好?人命关天啊!胡小光慌得喘不过气来,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收场。

他想骑自行车去找同事帮忙。转念一想觉得不妥当,这种事他们帮得了忙吗?恐怕人家连边都不愿沾呢!

还是去大队报案吧!想想仍觉不妥当,大队接到报案肯定会派人过来,但谁能保证他们会实事求是地看待问题?万一他们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,不承认我只是推了牛日兰一把怎么办?

慌乱之中胡小光想起自己的爷爷。爷爷之所以吃冤枉亏,就在于他把别人不知道的事说了出来。无人知道自然无人作证;无人作证明便无法说清楚;无法说清楚就必然会落到麻烦缠身的境地。前车之鉴,后事之师。胡小光决定谁都不告诉,先设法把牛日兰的尸体处理掉,然后再想办法调离这块是非之地。

他决定把尸体就近埋掉,想来想去不妥当,一是没有挖掘泥土的工具,二是埋掉的尸体万一被野生动物扒出来怎么办?倒不如丢进大海来得干净。可是,海离此二十多里,一片烂泥很难行走。思之再三胡小光决定,将尸体丢进由此向西约三十华里的运河里。

生性胆小的胡小光,慌慌张张地从床上抽出印花床单,将牛日兰的尸体包裹好,再用背包带将尸体捆绑结实放到自行车后架上,然后顺手扯下挂在窗户上的纱绳头将其固定住。

一切停当之后,胡小光浑身冒汗,两腿软得直打飘。他迟钝地坐在椅子上,一动不动地想心思。可是,脑袋瓜像一锅糨糊似的,坐了半天什么都没想成。

半夜时分四周静悄悄的,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。胡小光像吃醉酒一样,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来到运河边,幸好一路上没碰到人。

他拨开新长成的芦苇把车推到水边,手忙脚乱地卸下尸体,然后拿出车篓里的砖块塞进床单,用背包带加固之后将尸体推进运河。

办完此事,胡小光木讷地坐在河堤上。直到西沉的枯月把迷幻般的雾霭撒落下来,渐渐变成若干冰凉的水珠,打湿了裸露在地面上的物体时,他才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来,跨上自行车,顺着来时的路回到东校。

也许离开时太匆忙,大门竟然忘记关了。

胡小光将自行车推进办公室的时候,瞧见椅子底下有个亮晶晶的东西,捡起一看是一枚铜质铁锚纽扣。他想,这东西八成是从牛日兰口袋里掉出来的,因为她身上穿的衣服纽扣是布做的。胡小光没有多想,跑到池塘边一甩手将纽扣扔进水里。

东方渐渐发白,胡小光感觉自己好像梦游了一整晚。此时此刻,他多么希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未醒的噩梦啊!

5

两天后,西乡里的秧草船在海滨县河口公社大桥下,捞到牛日兰被水浸泡得又白又胖的尸体。海滨县公安人员接到报案,迅速来到案发现场,勘查并处理这起凶杀案。

“4·26凶杀案”从侦查到破案只用了三天时间。死者身份于当天被确认。通过尸检等一系列侦破手段,案情很快就明了了。至此,杀人凶手胡小光浮出水面。

警车风驰电掣地开到前进大队东校,在两名教师的配合下,公安人员在教室后面的蒿草丛中,抓到了瑟瑟发抖的罪犯胡小光。

法医学是通过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来破案的科学。胡小光留下的蛛丝马迹,是用来包裹尸体的印花床单、背包带,以及挂在办公室窗户上的那段纱绳头。

出任“4·26”案件尸检工作的法医,对尸体进行解剖后得出如下结论:

死者:女,年龄约二十五岁左右。死亡时间为两天前饭后四至五小时之间。该女子死亡前头部曾遭钝器撞击,导致短时间休克。

受害者死后被抛尸河中,故死亡的第一现场不在水中。造成其死亡的直接原因,是被人猛掐脖子窒息而亡。死者腹中有一五个月大小的女性胎儿。

尸体被打捞上来后,曾放在运河边上,围观的一位老头认出死者,并提供了她的身份住址。

公安人员当即通知死者家属。经辨认,死者确系海东公社胜利五队社员,名叫牛日兰。

伤心欲绝的老牛向公安反映,女儿曾多次去东校找过胡小光。根据这一线索,胡小光的嫌疑昭然若揭。作为本案唯一疑犯,他被关进了海滨县看守所。

胡小光第一次接受审讯时,与众多罪犯一样矢口否认他与这起杀人案有任何瓜葛。直到公安人员把掌握到的证据一一摆到面前,他才停止狡辩。

第二次审讯,胡小光避重就轻地交代了部分罪行,令审讯人员很不满意。他只是比较客观地交代了毁尸灭迹的所有细节,而关键情节比如杀人动机、杀人过程,却含糊其辞百般抵赖。他反复强调与牛日兰仅发生过一次性关系,而且距今只有两个月之久。

然而,牛日兰肚里的胎儿已有五个多月,这如何解释?无非有两种可能:要么是胡小光说谎死不认账,要么就是他与该起谋杀无关。

除此而外,法医鉴定牛日兰是被人掐死的,脖子上的掐痕紫斑清晰可见。胡小光却断然否认是他所为,并一再赌咒发誓说他从未碰过牛日兰的脖子。除了气恼之极推过她一把,压根没动过她一手指。推倒牛日兰之后,他当即走出办公室,要早知道出人命,他是决计不会离开的。

问题越来越棘手,假定胡小光说的是真话,那么定他有罪显然证据不足;若否定胡小光杀人,就必须在短时间内找到真凶,因为牛日兰是他杀没有疑义。

凶手会是谁呢?这个从未露面的神秘角色躲藏在哪儿?为何多次调查走访,均未露过半点蛛丝马迹?

按理说这桩杀人抛尸案情节并不复杂,且找不到其他嫌疑人,所以确认胡小光在枉费心机地狡赖比较合理。为了向五一节献礼,海滨县公安局果断认定胡小光为“4·26凶杀案”罪犯。

定案理由为:

一、胡小光移尸灭迹事实清楚。假如他没有杀人,为何急于深夜抛尸?

二、胡小光承认与牛日兰只发生过一次性关系,却拿不出仅此一次的证据。多个证人指证,半年前看见牛日兰和胡小光坐在一条板凳上看电影。如果他俩的关系从那时候开始,恰好与胎儿的月份相吻合。

三、牛日兰日常活动圈子很小,地处海边的前进大队几乎没有她熟识的男人,因此可排除当地人作案的可能性。假设凶手是胜利大队的,他与牛日兰有了孩子急于杀人灭口,为何要将行凶地点选在东校?非得在胡小光的眼皮底下掐死牛日兰吗?

四、据调查,事发现场只有胡小光和牛日兰两个人,这一点胡小光业已承认。那么,唯一有机会掐死牛日兰的也只有胡小光。而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掐牛日兰的脖子,现场又没有第三者,牛日兰已死,谁来作证?

最关键的一点是,公安人员采用了排除法排查,除胡小光之外无人值得怀疑。当初与牛日兰接触较多,有可能发生性关系的男人,经仔细核查均被一一排除。嫌疑最大的男知青小张,一度和牛日兰走得很近,但1974年他被推荐上了大学就没再回来,甚至连一封信都没给牛日兰写过。

调查到这种程度,该案基本见底,原先缺乏的杀人动机也已明了。可以这样设想:

胡小光调到东校后,生活枯燥乏味。当他去胜利大队听课时结识了牛日兰,于是发生了两性关系。然而,冲动产生的关系不可能长久。当胡小光听说牛日兰怀了孩子,首先想到的是推卸责任,并坚持让对方把孩子打掉。

牛日兰对胡小光的感情恰恰相反,她不但不肯打掉孩子,还提出了结婚要求。在多次争吵未果的情况下,胡小光萌发了杀人的邪念。

既存在杀人动机,又有毁尸灭迹的证据,且人证物证件件俱全,以此判定胡小光为杀人凶犯完全符合逻辑。

后来的审讯就没那么重要了,胡小光始终在耍滑头,一会儿死不承认,一会儿绞尽脑汁与审讯人员兜圈子。他一次次编造谎言,又一次次被击破。他先说不认识牛日兰,东校老师戳穿了他的谎言;后又强调从未见过那具尸体,但包裹尸体的床单及被包带都是他的;他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晚的奇遇,谎说老牛逼迫女儿嫁给一个半傻。这种说法可信度极小,刘木匠的大儿子早在一年前已经结婚。

胡小光越描越黑,一步步陷入到不能自圆其说的陷阱之中,最终把自己逼进走投无路的绝境。

时间一长,审讯人员对他失去耐心,甚至采用了过激行为。吓破胆的胡小光,只好挤牙膏似的交代了杀人过程。

再后来他的精神就崩溃了,或者一句话不说,或者你要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,说完了再推翻。如此造成的后果是:再也没人对他的申辩感兴趣了。

6

拥挤的牢房又关进一个犯人,靠墙坐着的贼们照例一阵激动,新来的家伙是他们的同行,在上海作案时被抓获。

胡小光呆呆地坐在牢房角落,四个多月的关押令他绝望到了极点。

新犯人把行李放在空处,被满脸横肉的家伙抬脚踢飞:“滚!睡到杀人犯身边去!”

新犯人吃惊地朝墙角看了一眼,迟疑片刻才胆战心惊地走过去。

胡小光鄙视地扫了对方一眼,心想,年纪轻轻的,什么事不能做偏要做贼。

新犯人蜷曲在被褥上悄悄哭泣。有个惯偷讥笑道:“这孩子没见过世面,这阵势就被吓哭啦!想当初……嗨!那才叫过瘾!我的一个拜把弟兄被拉去枪毙,我亲眼看见子弹嗖地射进他脑袋,砰!啪!哈……那才叫一个厉害!”

胡小光一听这话,脸色刷地变得惨白。

新犯人唉声叹气折腾到半夜,刚睡着就开始说梦话,又喊又叫:“我冤枉啊!我从没做过坏事。真的!我没骗你们……”

第二天,贼们全冲新犯人发火,怪他鬼哭狼嚎吵得人一夜没睡好。那个三进宫的惯偷讥笑说:“你没做过坏事谁信呀?长这么大你就没偷过一回东西?骗鬼呢你!”

正穿裤子的强奸犯喊道:“做婊子的也想立牌坊。滕大眼的婆娘跟厂长睡觉,凌晨三点悄悄溜出屋,被保安守株待兔撞个正着……”

一个贼笑道:“你发现目标趁火打劫,从此世上多了一个强奸犯……”

“她那是疯狗乱咬人!明明是两相情愿,事情败露了她反咬我一口……”

贼指着胡小光喊道:“谁会乖乖认罪呀?就说他吧,杀了人还死犟着不肯承认。”

胡小光脸憋得通红,直起嗓子喊道:“我没杀人!牛日兰不是我杀的……”

那贼冲过去甩了胡小光一巴掌:“你他妈的没杀人干吗戴脚镣啊!躲在这儿说没杀人有用吗?有本事找政府说去呀!”

新犯人再次朝胡小光看时,眼神似乎平和了许多。他抓起自己的毛巾递给对方擦泪水。

这一举动令胡小光异常感激:“谢谢你!好久没人理我了。”

新犯人友好地笑了笑没再说话。

胡小光悄悄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不是本地人吧?”

小伙子点点头说:“我叫于佳,是上海人。你呢?”

“胡小光。老家在外地农村,中师毕业分在小学教书。你犯了什么罪?”

于佳望着对方木讷地说:“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。公安说我是盗窃犯,可我从没偷过别人东西。他们要我交代七月十八号人在哪儿?我回答在上海。他们就让我交代盗窃西藏路商场的经过,还要我交出团伙头目。我什么都没干怎么交代?于是就被抓到这里来了”

胡小光怔住了,看样子于佳没说假话,莫非他和自己一样遭了冤枉?

于佳见对方表情怪异问道:“你呢?你犯的什么罪?为何还戴着脚镣?”

胡小光回过神来,沮丧地说:“我卷进一桩杀人案,无论怎么申辩都无济于事。明知自己是无辜的,却拿不出证据来摆脱冤情。我没有杀人,真的!我真的没杀人!你能相信我吗?”

胡小光希望于佳能说上一句:“我相信你!”尽管这句话对他的案子起不到任何作用。

于佳惊恐地看着胡小光,他不敢确定对方的话是否真实,杀人可不是儿戏啊!

第二天于佳没吃早饭,独自蜷曲在被窝里。胡小光走过去摸摸他的头烫得厉害,赶紧报告看守。一会儿狱医给于佳打了针,胡小光按时喂他吃药,还不时用冷毛巾帮他敷头,折腾了一夜热度才退掉。

于佳十分感激胡小光,就主动讲述了他的遭遇:“那天我去厂财务科报销发票,正在说钱包被偷的事,就见一辆吉普车开到办公室门口,从车上跳下几个公安进屋问道:‘谁是于佳?’”

“‘找我干什么?’”

“‘有件案子与你有关,请跟我们去核对一下。’说完就将我带到这儿。”

胡小光同情地看着于佳劝慰道:“你不碍事,只要不是死罪总有机会申冤。而我恐怕要冤沉海底了。”

“你到底犯了什么罪?杀人偿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假若真没杀人,总归能说清楚。”

于佳满腹狐疑地望着胡小光,发现对方呆滞的眼神突然一亮。

胡小光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讲给于佳听,讲着讲着已是泪流满面。他悔恨当初没对公安讲真话,否则也不会糟糕到申辩无门的地步,到如今再说真话已经没人相信了。

听完胡小光的故事于佳瞠目结舌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我一直以为冤枉送命,只是戏剧小说里的故事,没想到眼前就有一例。你别难过,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。”

胡小光说:“只怕是来不及了!”

“不会的。你放心吧!真假终归能分辨清楚。”于佳想起自己的处境,心里并没有底。

再次提审于佳,仍问他七月十八号人在哪儿?都干了什么事?在上海是否丢失过东西?

于佳回答,那天他帮企业去北京路采购刀头,回来时在电车上钱包被人偷了。

审讯人员问:“还记得丢钱包的准确时间吗?”

于佳回答是七月十六号下午。

回到牢房,于佳对胡小光讲了审讯经过。

“看来你的案子有眉目了,也许很快就能出去。”胡小光非常羡慕地说。

于佳笑道:“但愿如此!”

胡小光踌躇片刻为难地说:“于佳,我想求你一件事。如果有可能的话,你出去之后,帮我把情况向上反映一下行吗?虽说是水里捞盐的事,但我不想放弃。”

于佳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
一大早看守喊于佳的名字,以为是提审就急忙跟了过去。

一小时不到于佳笑眯眯地走回来,他的案子真相大白了。七月十八号晚十一点,的确有盗窃团伙在上海西藏路盗窃。公安获悉后立刻赶到现场,负责望风的盗贼及时报信,团伙人员便四散逃开。有一盗贼被公安人员抓住后背,立即来个金蝉脱壳溜之大吉。在留下的衣服口袋里,公安发现了于佳的钱包和工作证。上海市公安局根据工作证上的地址,要求海滨县公安局协助调查。

当海滨县公安局了解到机械厂采购员于佳七月十八日这天在上海,就不问青红皂白把他抓进拘留所。幸好昨晚上海方面打来电话,说发生在西藏路的窃案已经侦破,海滨县的于佳没有参与。罪犯还供认七月十六号那天,他在电车上偷过一个钱包,钱包的主人姓于。至此,于佳的案子水落石出,当场宣布无罪释放。

本来于佳可以直接从审讯室离去,一件烂衣裳他也不想要了,但他迫不及待想把好消息告诉胡小光,让他也树立起信心。于是,就借口到牢房里拿东西。

得知消息,胡小光激动地喊道:“于佳,你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!真的。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?我觉得人生在世最痛苦、最无法让人接受的莫过于遭受冤枉。你能绝处逢生洗清冤情,堂堂正正做个自由人,难道不是最最幸运的人吗?”

于佳拉住胡小光的手说:“我能听懂你的话,也能够理解你的感受……”

门外狱警催促于佳离开,他只好拿上东西往外走。胡小光突然跨前一步拉住他喊道:“我没有杀人!我真的没有杀人!请你相信我!”

“我相信你!我百分之百相信你。”于佳激动地说。

胡小光听后泪如雨下,紧紧拉住于佳的手双膝跪地:“好兄弟,我求你一件事,求你帮我申冤!即便在我死了之后……我不愿死得不明不白,我不能让我的父母对我失望,我不想让裴立燕因此瞧不起我……求你了!求你帮我洗去不白之冤……”

于佳边点头边往门外跨,突然返身冲胡小光喊道:“你放心,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讨回公道!”

7

胡小光是在国庆节前一天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的。起初于佳并不想去看这个热闹,可是有那么一刻,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,想最后再见胡小光一面。于是,这个念头固执地驱使他来到大街上。

那会儿公审大会已经结束,胡小光和另外几名死刑犯分别被押在两辆卡车上游街。他的背上插着一块硬纸牌,上面写着用红笔打了勾的他的名字。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的身心所承受的巨大绝望和无奈:他的眼里因极度恐惧得不到释放而产生的茫然。当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捕捉到于佳的身影时,他那死鱼一样的眼睛突然一亮,并迅速转动了几下。他的精神也为之振奋起来,好像落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竹竿……

转瞬间卡车开过去了,而胡小光最后的目光却深深印进了于佳的脑海。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,他经常想起胡小光那张稚气未褪的脸,想起他绝望透顶却无可奈何的最后一瞥。

胡小光死前及死后,于佳始终没有停止履行诺言,他不断地为胡小光奔走申冤。可是,终因拿不出证据,使申诉无法进展。凭直觉,于佳相信胡小光没有杀人,他那段反复叙述的故事也应该是真实的,可就是找不到证据来证明它,光凭直觉当然解决不了问题。

办案人员对于佳说:“你设想一下,假如胡小光不是凶手,又会是谁呢?现场只有他和牛日兰两个人,他没有杀人,总不会是牛日兰伸手将自己掐死了吧?”

尽管公安的解释很具说服力,但于佳仍然固执地认为胡小光没有杀人。如今胡小光已经含冤离世,想必也是死不瞑目。于佳不忍心就此罢手,他无法拒绝一个已死的人曾经的托付。胡小光对他寄予了全部希望,他无论如何也要履行诺言。

于佳多次申诉皆无结果。海滨县办案人员被于佳缠烦了生气地说:有关胡小光杀人一案,经过认真调查得以破获。此案证据确凿案情清楚,且人证物证俱全。你仅凭一个死刑犯临死前的挣扎,凭他不切实际地为自己开脱罪责,胡编乱造的几句谎言就信以为真,开口闭口说我们判错案了。这人命关天的大案能随便判错么?

于佳坚持道:“胡小光没有杀人!至少不是蓄意杀人……我相信他讲的是实话。”

办案人员挺恼火:“你三番五次为朋友翻案,这种心情我们能理解。可是,你想翻案必须拿出确凿证据。如果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胡小光没有杀人,我劝你不要再来胡搅蛮缠,否则追究你妨碍公务罪……”

三年后,处于半瘫痪状态的公检法逐步完善;社会上遗留下的冤假错案也一一得到纠正。于佳趁着这股东风继续上诉,可仍旧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。有一次倒是受理了,警方还派专人调查此案,前后折腾了好多天,结果仍因找不到新线索无法操作。

一次次努力换来一次次失望,渐渐地连于佳本人也开始怀疑,胡小光是否是真冤枉了。

1979年春天于佳回到上海,在一家日用化工厂工作。接下来结婚生子,上班下班,日子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三十年。有关海滨县的许多往事已逐渐模糊淡忘,唯有胡小光一案始终在他心里装着,时常在梦中见到胡小光可怜兮兮的样子。

因为无法履行诺言,于佳一直处在深深的不安之中。难怪有位哲人会说:当你没有把握时,请不要承诺。

于佳时常这么想,自己仅凭直觉认为胡小光没有杀人,感觉肯定不能代替事实,但有一点始终令人想不明白:胡小光身处绝境,根本没必要特意编造一个故事反复讲给他听,并且求他按故事里的情节为他申冤。胡小光受过教育他应该清楚,仅靠编造的东西根本翻不了案,他又何必枉费心机呢?

于佳坚信胡小光没有杀人,却找不到证据来证明,难道凶手真能做到天衣无缝?

由于外商撤资,化工厂须资产重组,车间决定临时放假两个月。

于佳正盘算如何使用假期,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:为胡小光冤案再作最后一次努力,如果仍无希望就彻底放弃。虽说自己手中尚无直接线索,但可以寻找与线索稍有牵连的东西,从间接走进直接。

尽管犯罪分子手段狡诈,没留下明显破绽,但他的所作所为毕竟严重违反了自然发展规律,不可能连一丝一毫可供利用的蛛丝马迹都没留下。

经历过数百遍反复回忆,胡小光当年的讲述已深深刻进于佳的脑海。他对故事里的人物情节,熟悉得几乎能倒背如流。此刻,当他再次梳理这段故事的时候,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人物,那就是当年牛日兰要搬的救兵。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,叫什么名字?和胡小光是否认识?与本案有无瓜葛?

有关这个人物,是胡小光最后一次叙述时偶然提到的,而且是在随意的漫不经心中一带而过。

这个人物为何没有引起胡小光重视?也许是忘记了?也许他将这段情节混淆于牛日兰的其他谎言,比如刘木匠的大儿子等等。也许他怕节外生枝,怕办案人员责怪他胡说八道?

当初,这一带而过的细节同样没有引起于佳注意,现在细想起来,这个救兵有可能真实存在。如果存在,在本案中就该充当一个角色,即便是跑龙套的也不无价值。我不妨找他谈谈,说不定从他那儿能找到一些线索也未可知。于佳决定再去一次海滨县。

8

于佳来到海滨县已是黄昏。第二天去了牛日兰家。

老牛两口子上了年纪,提起死去的女儿仍旧泪水涟涟,三十几年岁月尚未抚平他们的失女之痛。

老牛不想再提过去的伤心事。于佳费了不少周折,总算打听到有关牛日兰表姨的情况。

牛日兰提到过的表姨确实存在,她是牛日兰母亲的表姐。当初姐妹俩常有来往,表姨的儿子徐子建结婚时,老牛一家还去吃过喜酒。自表姨去世之后,两家就断了往来。

表姨的儿子名叫徐子建,在海东公社食堂做司务长,1985年调进县物资局。他老婆在河西公社供销社做会计,1985年随丈夫调回县城。

老人说女儿认识徐子建,曾带生产队的小张找过他。至于去过几次,后来有无往来就不得而知了。

于佳回到招待所,胡乱吃了点东西躺在床上。一天奔波虽说没得到特别有价值的东西,但至少证实了徐子建这个人确实存在。于佳曾经担心,胡小光不经意提到的表姨家儿子,也是牛日兰随嘴编造的谎话呢!

既然肯定了这个人物,明天就去会会他,看能否从他那儿找到有用的线索。

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人意料,第二天的行动使于佳收获极大。这份收获不是来自徐子建的讲述,而是他的矢口否认,以及他那拒人千里的态度。他甚至说连牛日兰是谁都不知道,更别说承认有这门亲戚了。

徐子建莫名其妙地发火,让人觉得不合情理。如果于佳来此之前没有找过老牛,此刻他一定会为自己的唐突说声对不起,可是,牛家明明是他的亲戚,牛日兰为小张上学的事曾上门找过他,他怎么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呢?

徐子建那么急切地否认与牛日兰相识,恰好暴露了他欲盖弥彰的动机。他粗暴的逐客令虽然赶走了于佳,同时也进一步显露出他的可疑之处。

于佳隐约感觉到,徐子建与胡小光杀人案之间一定有瓜葛,至于他充当何种角色还不得而知。只能试着从他身上打开缺口。

既然徐子建不肯配合,那只好从他的外围入手。

第二天,于佳来到当年的海东公社。早年的工作人员调走的调走、退休的退休、去世的去世。年轻人对三十年前发生的事感到莫名其妙,几乎都是一问三不知。

好不容易找到当年的收发员老陈,老人年纪虽大精神却很好,性格开朗还十分健谈。于佳作完自我介绍,他就天南地北聊起来。足足聊了两个多小时,在那些看似随便的家常话里,竟然跳出一个令于佳完全意想不到的重要线索。

老人介绍说:1978年元旦前夜,公社上下庆祝元旦。食堂养的那头猪也是那时候杀,凡在食堂代伙的人都可以参加聚餐。这天晚上前来帮厨的人特别多,热腾腾的气氛把人感染得喜气洋洋,就连不苟言笑的厨师老张,也被小青年轮番敬了不少酒。

晚饭过后包场看电影《十五贯》,我的座位和老张靠在一起。老张喝多了,刚看了大半场电影就闹酒疯,没办法我只好扶他回家。

一路上老张哭哭笑笑,说世上的冤案多着呢!青年教师胡小光和炊事员老范都是冤死鬼。当时我以为他说醉话,也没往心里去。过了约半个月,我跟老张开玩笑,学他醉酒时的丑态。没想到,我刚说到胡小光和老范是冤死鬼,他就大惊失色目瞪口呆,并惊慌失措地冲到面前堵我的嘴,叮嘱我千万别跟任何人提他说过的醉话。

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说,只知道老张是个要面子的人。不说就不说吧!反正也没人问过我。

于佳等老陈讲完故事问道:“你说的老范是谁呀?”

“就是和老张一同在公社食堂烧饭的炊事员呗!1975年五一节前一天清晨,掉进公社后边那条河里淹死了。”老陈脸色阴沉地说。

“就是你刚才说过的,住在徐子建隔壁的那个人?”

“是的!那辰光由老范、老张、徐子建三个人负责食堂工作。”

于佳连忙追问老张的家住哪儿?老陈死活不愿说,还叮嘱于佳,千万别在老张面前提他醉酒的事。

好不容易找到老张家,他却远不及老陈来得热情,口口声声说自己和徐子建只是一般同事,除了工作关系相互间没有交往。

眼见天色已晚,急于回招待所的于佳不甘心一无所获,便顾不得老陈再三叮嘱,直截了当问老张,当年为什么要说胡小光和老范是冤死鬼?

老张一听此话立刻变了脸色,责怪于佳不该把一个老人曾经说过的醉话拿出来谈。再多问他就推说头晕要休息,并催促于佳赶紧离开。

第二天再来,老张干脆不见面了。

没办法,于佳只好摸到河口村范家。老范的妻子已去世多年。从老范儿子嘴里也了解不到什么情况,只是在言谈中很感激当时的司务长徐子建,由于他帮忙父亲的丧事办得很体面,补助费也破例给了不少。

辗转跑了好几趟,事情总算有点眉目,想再深入调查却异常困难。

通过几天的走访,于佳进一步相信胡小光一案有冤情。同时也越发看清,仅靠他单枪匹马追查无法达到目的,还必须依靠组织才行。

步入正轨的海滨县司法部门,贯彻落实上级指导方针,把公正和效率当做法院工作的主题。他们的口号是:必须公正无误地对待每一个案子,用事实说话,为无辜者伸张正义。

于佳曾多次为胡小光杀人案申诉,三十多年后再次提起申诉,引起司法部门的极大重视。分析了他所提供的线索,确实是疑点重重。于是,由公检法联手派员成立了一个积案小组,对胡小光杀人案进行彻底侦查。

9

积案组负责人名叫程立成,是一位有三十八年警龄的老公安,当年他在五七干校劳动时,听说过胡小光杀人案。据说海滨县公安局也曾多次重审此案,但所有证据全都指向胡小光,除他而外没有任何可疑对象。于佳此次提供的线索是否有价值,还有待于仔细调查。

夜深了,程队坐在办公桌前,仔细翻阅那份早已发黄的胡小光杀人案卷宗。很快看出此案处理得比较草率,有几处显而易见的疑点被忽略了。

一、据牛日兰父亲反映,案犯半年前去胜利小学听课,与他女儿见过一面。仅凭这一点,并不能断定俩人的关系从那时候开始。胡小光反复强调他和牛日兰仅在案发前两个月发生过一次性关系。如果他说的是真话,那么牛日兰腹中的胎儿就不是他的。

二、有人指认,胡小光与牛日兰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看电影。那天胡小光从镇上寄完信回来,返校时见广场上放电影就在空位上坐下了,并不能排除那只是个巧合而已。

三、胡小光几次翻供不承认掐过牛日兰,那牛日兰脖子上的掐痕就是疑点,法医标出掐痕部位,为何不与胡小光的手指作对比?这样一个重要环节竟然被疏漏。

四、据裴立燕反映,胡小光一贯矜持腼腆,因此很难想象他和牛日兰刚见面就发生性关系一事。

老程收完桌上的材料感到腰酸背痛,推开窗户一看天边已经发白。众多迹象说明胡小光杀人案有冤情。可是,他没有杀人为何毁尸灭迹?不是他杀,凶手又是何人?

查!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收兵。程队当即对侦破工作进行部署,一组人员从外围了解徐子建的情况;另一组去案发地仔细查询。

程队和两名助手草草吃过早饭,赶往当年的案发第一现场东校。三十几年飞速发展,这里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,蒿草地变成了棉花田和水稻地,还有虾塘、蟹塘和鱼塘。

如今的东校已是十几个班级的完小,胡小光当年的同事仍在这儿教书。据他们回忆,胡小光和牛日兰关系并不好,俩人一接触就争吵不休。有关牛日兰怀孕一事,也是胡小光被捕之后才听说的,如果当时牛日兰有怀孕这张王牌在手,她不可能不说。

做完笔录,程队问道:“有一个细节我没弄明白,既然牛日兰每次来东校都骑自行车,那她最后一次也该骑车过来。车呢?那辆自行车不会自己跑回家吧?”

这话让两个教师慌了神,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。在程队的追问下,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讲述了自行车的下落。

甲教师说:“那天我刚到校,有学生向我报告说教室西山墙发现一辆自行车。我过去一看是一辆七八成新的永久牌自行车。我觉得挺奇怪,绕学校转了一圈也没见到车主。”

乙教师接着说:“我远远看见他在摆弄自行车就喊道:你换了辆好车也不告诉我!他说车是别人丢失的。我估计他想留下就提议,如果无人认领咱俩就轮流骑着玩。”

“胡说!留下车是你的想法,怎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。”

程队说:“好了,先别推卸责任,说说胡小光知道有这辆车吗?”

甲教师说:我走进办公室,胡小光刚刚起床。我问他知不知道谁把自行车丢在西山墙了?他吃惊地喊道:“西山墙?”从表情上看,他好像并不知道西山墙有自行车。

乙教师说:胡小光听说西山墙有辆自行车,顿时脸色灰白两眼瞪老大,从我手里接过自行车就往卧室里推。我说:“你房间太小,不如放到我家去,如果有人认领直接到我家去推。”他一听这话,连忙催我将车骑走。

程队问:“你能肯定那车一早就在西山墙?该不会是谁后来推过去的吧?”

“肯定一早就在那儿!头天放晚学我去过西山墙,那儿什么都没有。七十年代自行车属于贵重物件,第一个到校的学生见到车非常惊奇,所以立即向我报告了。”

“事后有谁来认领该车了?”程队长问。

俩教师争先恐后地说:没被人领走。三天后胡小光被捕,我俩就猜想,这车可能是牛日兰的。

过了半个月老牛来找自行车,我们就把车推出来让他认领。不知是车上糊满了泥巴他没认出来,还是睹物思人不想要那车了,老头朝自行车看了一眼,摇摇头流着泪水就回去了。从那之后,再也没人来认领过车。于是,我们就轮番骑着玩,直到它散架为止。

此次收获比预想中的要多,如果两个教师反映的情况真实,当初的两点定案依据可以推翻:

一、胡小光与牛日兰交往时间并不长,牛日兰肚里的胎儿有可能不是胡小光的。

二、那么大一辆自行车放在西山墙胡小光都不知道,要是藏个人自然也不易发现。这就否定了案发现场只有两个人的说法。牛日兰每回去东校,都顺手将车停在办公室门口,最后一次却要背着胡小光悄悄推到西山墙,她这么做有可能是在等人。

如果排除了胡小光杀人,就必然有一个真凶隐藏在什么地方。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,他都是一个事实上存在过的角色,因为牛日兰死于谋杀这一点不容置疑。

10

刚从东校回来,程队和两名助手又来到海东镇,找到当年在食堂工作的张师傅。

经过反复做工作讲政策,张师傅终于开口了。这次讯问为胡小光杀人案之谜扒开一个大缺口。出人意料的是,一桩命案未了,又扯出另一条命案来,真可谓是案中之案啊!

年近八十的张大爷坐在椅子上,盈满泪水的眼睛盯着众人看了看哭道:“我对不起人哪!对不起我的好搭档老范啊……”接下来,老人慢吞吞地讲述了下面这段故事。

老张和老范是大跃进那年同去海东公社食堂工作的。老范为人厚道脾气极好,还特别爱帮助人,和老张的关系更不用说了。

老范家离海东公社三十多里地,平时难得回去。紧挨食堂北山那两间小屋,一间是司务长徐子建的,另一间就是老范住。徐子建除了星期六去河西供销社老婆那里住两晚,其余时间都在宿舍住。

有一天,老范把张师傅拉到灶门口神秘兮兮地说,最近一段时间,徐子建的宿舍里经常半夜传出女人的说笑声。原以为是他老婆来了,今晨留心一看才知道是胜利小学炊事员老牛家丫头。办食堂那会儿老范下乡做指导,老牛跟他后边学过几天。

老张一听挺吃惊,谁都知道徐子建怕老婆,他竟敢背着老婆干这种花心事?

大约过了半年,天气渐渐暖和起来。老范回河口家里拿衣服,第二天中午赶回来开饭时悄悄告诉老张:“出事啦!跟徐子建睡觉的姑娘被人害死啦!肚里还有孩子呢!尸体放在河边上,我远远看去觉得面熟,走近一看吓了一大跳,妈呀!这不是老牛家丫头嘛!我把死者的住址告诉公安人员,就忙着赶回来开饭了。唉!这下老牛可要伤心死了!”

老张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,过了一会儿问老范:“你说,是谁害死了牛家姑娘?”

老范回答说:“谁害死她我不敢猜,但孩子八成是徐子建的。有一天晚上,我很迟才从河口老家回来,走到徐子建门前,听见屋里有哭声。我悄悄走上前一听,好像是为打胎的事争吵。”

老张说:“难道是徐子建害死了老牛的姑娘?”

老范眨眨眼睛神秘地说:“等着吧!我有办法弄清是不是徐子建害死她的。”

俩人你一句我一句,说得头皮一阵阵发麻,直到开饭才各忙各的去了。

没想到第二天早晨,老张刚走到公社门口,就听说老范掉到河里淹死了。这事真蹊跷,食堂后边的跳板支架早不断晚不断,偏偏这个时候断。支撑跳板的木架是梨树干做的不易腐烂,白天那么多人站在上面洗碗都没断,怎么单等老范清晨淘米时突然断了呢?莫非有人想谋害老范?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会游泳,但老范人缘极好谁会害他呢?

莫非是徐子建?老范昨天说过,他有办法弄清是不是徐子建害死了老牛的女儿。老范究竟采用了啥方法,反倒引火烧身了呢?想来想去这世上除了徐子建,找不到第二个想谋害老范的人。为此,老张格外留起神来。

当徐子建趁乱把断木桩塞进抽风灶时,老张更加重了对他的怀疑。等他离开厨房,老张急忙从灶膛里抽出燃烧的木桩仔细查看,发现木桩断裂面崭齐而平滑,只有少部分参差不齐。从平滑的断处看去明显有刀砍斧削的痕迹,这说明木架并非自然断裂。

老张正想把断木桩藏起来,没想到徐子建再次走进厨房,吓得他赶紧把木桩塞回灶膛。徐子建装模作样地看这问那,然后转到灶门口,眼见两段木桩已烧成灰烬才放心离开。

望着对方的背影,老张独自坐在板凳上打哆嗦。他想说出真相,又顾虑重重犹豫不决。原因是他有把柄抓在徐子建手里;更害怕会遭遇老范同样的下场。

直到国庆节,他听说一个叫胡小光的年轻人,因为谋杀老牛的女儿被枪毙了。这使他更加痛恨徐子建,下决心要向领导反映情况。

偏巧这时徐子建来找他,一见面就说:“老张啊!最近这段时间你好像变了个人,成天像惊弓之鸟似的,莫不是又做了亏心事吧?”

老张说:“我能做啥亏心事啊?我只是想不明白,活得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说死就死了呢?”

徐子建笑道:“人其实脆弱得很,也就是一口气而已。按理说老范身体蛮不错,谁能想到他会落水淹死呢?所以凡事还是看开些为好,没必要活得太顶真。”

老张瞟了对方一眼:“说的是啊!老范明知自己不会水,平时去河边特别小心,没想到偏在这上面出了意外。”

徐子建冷笑道:“这世上意外事并不少见,只是瞒着不说罢了。比如前年,你把家里的死猪肉卖到食堂,害得那么多人挂水打针。他们只以为吃了病猪肉,根本不知道是猪吃了打过药水的草毒死了。你细想一下,要是毒药再浓点儿,不知有几条人命死在你手上。我没冤枉你吧?这件事只要我捅出去,少说判你三年徒刑!”

老张吓得面如土色:“我……我当时并不知道猪吃了农药,我还以为它是涨死的……”

徐子建将手一挥说:“别把这事放在心上,除了我没人知道。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难处?皇帝死了还要求别人埋呢。张师傅你放心,我徐子建决不会亏待你,如果我胡说八道就让嘴上长个疔。”

一番对话,使老张打消了反映情况的念头。接下来庆祝元旦,他醉酒对老陈说,老范和胡小光都是冤死鬼。几天后老陈重提那句话,把他吓得半死。也不知道老陈说没说,反正从那之后徐子建对他特别客气,有时客气得让他受不了,索性请了长假躲在家里。两年后提前办了退休手续,徐子建却仍旧挺关心他。

老张讲完故事叹了口气说:“1985年徐子建调到县物资局去了,逢年过节还不忘带礼物来看我。我也没再提过那些事,但心里总像压着一块大石头。今天好了,我终于把憋在心里三十多年的话说出来,也减轻了我对老范的那份罪孽。”

从老张家出来,程队他们赶到老牛家,询问当年牛日兰是否丢失过自行车?

老牛说:“丢过,事发当天她骑着自行车出去,以后就再没见过。”

“听说你去东校找过那辆车。”

老牛抹了一把眼泪,神情木讷地说:“料理完日兰的丧事,我去东校找过那辆自行车。学校里的两个老师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,把自己的车推出来让我认领。我心里有数,出了那种丑事谁瞧得起咱?他俩把我当猴耍呢!人都没了还在乎车干吗?从那之后我也没再找过。”

程队长问:“照这么说,俩老师推出来的自行车不是你家的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当时车架上糊满了泥巴,你该不会没认出来吧?”

“怎么会呢!我眼再花也不能认不得自家的东西。再说了,我家那辆车是飞鸽牌,他们让我认领的是永久牌。”

程队长激动地问:“你能肯定吗?”

老牛果断地回答:“当然能肯定!”

程队心想,七十年代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算得上是贵重物品,正常情况下不会随处乱丢。假如车主发现车没了,准会去放车的地方及周围寻找。丢车人既不寻找又不报案这本身就是疑点,车主极有可能是凶手,因为丢车与凶杀发生在同一天晚上。

一行人立刻重返东校,询问俩老师:“散架的自行车现在在哪里?该不会当废品卖了?”

一老师回答说:“没卖,破车架放在他家猪圈顶上压茅草呢!”

程队兴奋地说:“快带我们看看去!”

汽车开到目的地,在猪圈顶上看到锈蚀的车架,大杠上面打的钢印仍清晰可见。

查核了车管所的旧档案,发现丢落在现场的永久牌自行车车主名叫徐子建。这一证据足以推翻胡小光杀人案。接着,在公检法联手努力下,一个个强有力的证据摆上桌面。

为了确保案件的绝对准确,还从公社那条早已废弃的河里,挖出了下半截梨树木桩。

徐子建在铁的事实面前无法抵赖,只好如实交代了犯罪过程。

12

转眼,又是一个周末。

傍晚时分,俩人分别赶往东校。按计划牛日兰先出发,如果遇不到胡小光就立即回头,若能见上面就跟他谈条件。谈得成徐子建就别出面,谈不成则让牛日兰死死缠住胡小光,打骂哭喊造声势。

徐子建假装路过,听见吵嚷前来劝解。趁机给胡小光施加压力,逼他立个字据定下娶亲的日子。假如胡小光坚持不肯结婚,就让他去大队打份引产证明,再贴些营养费了事。

当躲在暗处的徐子建发现胡小光匆匆离开办公室去了屋后,就知道和牛日兰谈崩了。可她为何不按方案继续操作?既没和胡小光打起来,也没有大喊大叫造声势。

笨女人!你不喊叫,我如何介入?徐子建越想越懊恼,迫不及待地想训斥牛日兰,责问她为何临时变卦?你还想不想解决问题啦?

徐子建气冲冲地来到办公室,发现牛日兰昏倒在地,头上还有个包块。看来,这间屋里刚发生过争斗,气急败坏的胡小光推倒牛日兰。倒地时,她头撞在桌角上了。

瞬间,一个邪念闪现在徐子建的脑海里,为了彻底摆脱牛日兰的纠缠,他动了杀人心!

徐子建迅速俯下身,两手使劲掐住牛日兰的脖子,直到确信她死了才慌慌张张逃离办公室。走到西山墙胡乱推起一辆自行车,迅速钻进西南角的蒿草田里。

惊魂未定的徐子建一屁股坐在地上,心里怦怦乱跳。刚回过神来就发觉大事不好了,他用来装点门面的人造革小包,一直抓在手上怎么突然不见啦?

弯腰在草丛里找了一圈没找到,十有八九丢在办公室里。这可如何是好?回去拿吧,碰到胡小光怎么办?不拿,包里的记事本上有他名字,还有许多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。

别无选择,非拿不可。

他蹿进办公室,刚从地上抓起包门外就传来脚步声,吓得他立刻闪身躲进门背后。

当胡小光点亮煤油灯从里屋走出来时,徐子建发现衣服上一颗铜质纽扣不见了,估计是牛日兰拼命挣扎时扯掉的。

他正慌乱无主,却见胡小光软软地瘫在地上。

徐子建快步冲过去,扒开牛日兰双手未见纽扣。他冒险拿过胡小光手里的煤油灯,四下照看仍无踪影。在这要命时刻,胡小光动了一下,吓得他慌忙把灯放到桌子上逃回蒿草田。

忧心忡忡的徐子建满脑子都是丢失的纽扣,这可不是普通纽扣,是文化站长从上海买来送他的。万一公安人员追查起来,纽扣会证明他徐子建到过案发现场。

也许上天有意要包庇徐子建,直到胡小光被枪毙也没人提起那枚纽扣。而这么重要的证据,恰恰是他胡小光自己毁掉的。

本以为能高枕无忧了,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。事发第三天晚上,住在隔壁的老范过来串门,悄悄告诉他一件奇事,说牛日兰被人害死了。说捞秧草的汉子们还以为逮到一条大鱼呢!

徐子建强装镇定问道:“哪个牛日兰?我怎么没听说?”

老范脱口而出:“就是经常来你这儿的姑娘,老牛家的小女儿呀!可惨了,怀了孩子被人扔进河里,尸体冲到河口公社的大桥下被人捞起来。我当时正好路过那儿,瞧着面熟走过去一看,可不是老牛家的丫头嘛!我就向公安人员反映……”

徐子建的脸顿时变得煞白,结结巴巴地问老范:“你……你提到我啦?”

“我提你干什么?放心吧,这事我没对别人讲过。”老范讨好地说。

死神擦肩而过,惊魂未定的徐子建躺在床上,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。没想到那么隐秘的事,居然没能瞒过老范的眼睛。好险哪!万一老范说给公安听,后果不堪设想。幸好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去。

要想老范不说的唯一办法,就是让他永远不能说。

半夜,徐子建拿着斧头摸到跳板旁,悄悄下到水里砍断一根木桩,又将第二根砍掉一大半。他知道,明天一早老范会准点来河边淘米煮早饭。他还知道,老范腿瘸不会游泳。

第二天开早饭的时候,人们大惊失色地站在岸边,望着浮在水面上的尸体,猜测老范为何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了。

除了老张没人往别处想,谁也不会想到一辈子忠厚老实、善良热情的老范会被人害死。大家只是为他的意外死亡表示了极大的悲哀,公社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。在徐子建的奔走下,老范的儿子拿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补助费。

范师傅死了,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吃饭。徐子建理所当然地找来一个外地木匠,重新做了个跳板支架,并很有耐心地协助他安装结束,直到把废弃的木桩送到灶膛里烧掉。

到了星期六傍晚,徐子建打算回去时才发现,宿舍里的车子不是自己的。他居然将牛日兰的飞鸽牌自行车在众人眼皮底下放了这么多天。这个意外发现当场把他给吓傻了!

捱到天黑徐子建才推车回家,走到桥上把车扔进大河里。回家对老婆说八成新的自行车卖了个原价。老婆很高兴,连忙把自己的车让给他用。

多少年来,徐子建一直觉得纳闷,那辆令他胆战心惊的永久牌自行车以及那枚铜质纽扣,好像一下子从人间蒸发掉了。同样令他纳闷的是,费尽心机掩盖这么多年的罪行,最终还是被抖开了。

自此,胡小光杀人案真相大白。法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杀人凶手徐子建在躲藏了三十多年后的今天,终归难逃人民法网。

于佳历尽艰难履行了当年的一个承诺,在他的坚持和努力下,终于为萍水相逢的胡小光洗清了冤屈。一个微不足道小人物,能够如此坚守言而有信的做人原则,着实令人敬佩。

胡小光的悲剧已成为历史,在法治健全完善的今天,人们很难想象在那种特定环境下所发生的这么一个故事。用现代人的眼光看,也许会觉得这个故事十分离奇。然而,它却是一个真实存在过,曾经发生过的真实事件。

11

时光退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。

1973年冬的一天,牛日兰从父亲嘴里得知,她表姨的儿子在公社食堂做司务长。于是,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队里的知青小张。小张就死缠着要去找她亲戚帮忙。在小张的坚持下,牛日兰和远房表哥拉上了关系。

通过这层关系,小张把礼物送到招生办主任家。第二年夏天小张如愿拿到入学通知书,当上工农兵学员。从此,离开了海东公社胜利五队。那段与牛日兰短暂却火热的友谊,也就此中断了。

牛日兰为此异常恼火,一度对婚姻灰心丧气。就在牛日兰近乎绝望之时,得到徐子建百般抚慰。俩人一拍即合,于当年秋天勾搭成奸,幽会地点就在徐子建的宿舍里。

老牛在学校食堂烧饭,多数时间住在学校里。老太婆病得稀里糊涂,女儿隔三差五出去过夜她都不知道。

第二年春节刚过,牛日兰发现生理上起了变化,例假两个月没来,吃东西的时候总是恶心。几天后反应更明显,牛日兰开始疑心自己怀孕了。

莫非徐子建给的避孕药失效啦?牛日兰没了主张,只好去公社找徐子建想办法。

令牛日兰料想不到的是,没等她把话说完,徐子建就恶狠狠地责怪她没有坚持每天吃药。他气急败坏地喊道:“这鬼东西漏吃一次,就他妈的前功尽弃等于没吃!”

牛日兰没想到徐子建脾气这么坏,委屈得直哭,早知他这么凶,说什么也不搭理他。

徐子建绞尽脑汁总算想到一个办法,他设法弄到一张空白介绍信,偷盖了公章后交给牛日兰,让她自己去医院把问题解决掉。

牛日兰先后去医院三次都没做成。第一回犹如只身入虎穴,长这么大第一次进县城医院,心里那个紧张啊就别提了。挂完号做尿检再去交费,然后坐在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等叫号。只听见里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器械声,以及女人痛苦的呻吟声,她便联想起电影上看到的灌辣椒水、坐老虎凳。

望着做完手术的女人被人架出来,蜡黄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,牛日兰更加惧怕。排在她前边的女人刚被叫进去,她就拔腿溜出医院。

在家捱了几天无法可想,只好硬着头皮再去。磨磨蹭蹭走到妇产科,一头撞见个熟人。那女人特别开朗,都生病了还兴趣盎然地逮到谁跟谁聊,牛日兰搪塞半天才得以脱身。

第三次被徐子建臭骂一通,才鼓起勇气再去。挂完号等检查,好容易喊到她的名字,居然浑身发软两腿打飘,捱死捱命爬上手术台一检查不能做了。医生说她月份太大,让她回去开张引产证明来住院。牛日兰顿时傻了眼,只好再去找徐子建。

瞧她那副窝囊相,徐子建恨不能当场掐死她。开引产证明?说得倒轻巧!就那张流产证明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。再说了,即便能弄到引产证明,得办住院手续,还得找人服侍。这就等于昭告天下,牛日兰未婚先孕了。谁惹下的祸?孩子父亲姓甚名谁?凭她牛日兰的笨脑瓜,不把他交出去才怪呢!到那时受处分事小,万一被老婆知道就完蛋啦!

思来想去,唯一奏效的办法是找个替身。可是,谁肯做他的替罪羊呢?

牛日兰随嘴说道:“凭我现在这模样谁还要啊?就连刘木匠的傻儿子恐怕也不会要我。”

徐子建劝她别说气话,想想队里的男青年谁和她相处得不错?

牛日兰说,除了小张没别人,普通农民她绝对瞧不上。

徐子建说:“难道除了小张就没有你瞧得起的人?”

牛日兰说:“有倒有一个,可根本不着边际,人家会笑话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”

“说来我听听,凭我徐子建的聪明才智没有办不成的事!”

牛日兰忸怩几下笑道:“是前进大队东校的胡小光老师。”

徐子建当即看到希望,俩人一番商量,决定将目标锁定在胡小光身上。

那天夜里,徐子建陪伴牛日兰来到东校。没料到得手挺容易,事过之后胡小光却死活不肯就范,再后来他干脆躲起来不露面了。徐子建只好采用欲擒故纵的计策,等胡小光放松警惕再逮他个正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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